红粉阁 (第1/1页)

    扑面是一股脂粉香气。

    他皱起眉，动了动手指，紧接着听见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那声音着实搅人清梦。他耍起了性子，使力攥了拳头，要往床上跺，殊不知旁人看来，那几拳的力道尚不足以捶扁一个面团。

    “好了好了，我的宝贝姑娘们。”清朗的男声响起，令周遭清净了些许。“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如今病人需得静养，请各位姑奶奶稍稍移驾，留小的在此伺候，可好？”

    摸什么？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恨不得此刻就从这鲁钝的躯壳中挣脱，好搞清楚现时的情状。

    女人们的谈笑声渐渐远去。什么东西拍了拍他的脸颊。“你可是醒了？或者再多歇一歇？我就在这儿守着你，别担心，这是我的地方，那些江湖人决计寻不到这里。”

    他听了，仿佛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般，那些促他清醒的杂念烟消云散。他只感觉自己再度沉入一片硕大的、绵软的云团。

    再次醒来时，不费多少气力，他便睁开了双眼。

    身体上传来剧痛，大腿和腰侧的皮rou撕裂般地疼，发着热，但却干爽。想是有人已经为他悉心包扎过了伤处。

    他想起昏睡时那道安慰他的男声，转过头去，身旁却没有人。

    静静等待着，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来人蹑手蹑脚，端着一盆散着水雾的清水，见他醒了，兀然露出个惊喜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走来，将水盆放在床边。

    “你醒了！”

    来人端的是个俊俏公子，高鼻薄唇，凤眼含笑。脸庞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却已有了满头白发，不过这个时代，白子也不是什么异事，武林中，习那些奇异功法，致使满身经脉逆走一夜白头的也不少见。他既不挽髻也不束发，只是取了耳上的发，以一根青玉簪子松松别在脑后，免得垂落下来遮挡视线。陈锋懒得计较面前这人究竟是哪来的这一头白发，只尽力撑起了身子，向那人探去：“是你救了我？”

    “来，来，好好躺下，别让伤口裂了，白费我一番功夫。”那人自水盆里捞起一条帕子，半拧干了，温热地敷在他双眼上。“你昏死了整整两夜一天，眼睛必是干涩得很，先让它湿松一会儿，待会我扶你起来，稍稍活动，免得骨头生锈打结。”

    陈锋乖乖躺了回去，又听那人说：“知道吗？这儿是一座妓馆，我是这里的老板，名叫白客仙。你叫我白老板就好。是我的龟奴昨夜在后门口找到了你，浑身是血的，实在吓人。”

    陈锋说：“多谢白老板救命之恩。”

    白客仙抱着双臂，满意地点了点头。只可惜陈锋此刻目不视物，看不见他吊儿郎当的做派。他接着说道：“可我一开始是不打算救你的。你死在我的门外，麻烦自然大，但若你尚活在我院中，麻烦就大了不知多少。死人只会招惹苍蝇，活人呢，招惹的可是事端。我是看见了你的剑。”

    陈锋不作声，被褥下的手却悄悄握紧成拳。

    “那是一把好剑，那更是当今江湖上人人在寻的一把剑。可是他们要的不是那把剑，而是负着剑的人。宝剑虽好，却只能由此人来使。”白客仙着意提点着，“但他们的人再多，也有局促之处，他们并不识得那个人。离了这把剑，陈锋？王锋？蜜蜂？走在街头巷尾，谁也不知道你姓甚名谁。”

    陈锋心中宛有惊钟震鸣。他爱剑，却不将它视作片刻不离身的至宝。的确，若是离了这把剑，他便能逍遥江湖，做个无名无姓的自在散人。可离了这把剑，他就无法报师父的仇。背负着这笔血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纵自己潇洒。

    “我言尽于此。”白客仙说，“如今在我处，你不用担心旁的，安心养伤便可。拖着一副伤躯，你也没法恣意去宰那些正呀邪呀的伪君子是吧？我倒是不担心你来宰我，我就是一个开妓馆、招揽人做皮rou生意的下九流，不过是客缘广些，能有容你在我这儿几日的条件罢了。”

    “白老板深恩，我没齿难忘。请老板也不必担心我的去留，待伤好，我自会速速动身，万不能影响老板的生意。”

    看着白色布帕下那双失却血色的嘴唇，白客仙动了念，忍不住用拇指在上头轻轻碾过，感受那柔软的触感。他是做风月生意的，却不爱揽温香暖玉。面前的男子，骨如刀削，一双唇却丰润饱满，让他禁不住上了手。“这倒不急。从前在馆里听客人那些风闻的时候，我决计想不到拙剑原来是这样年轻的少侠，这样温良谦和”——乃至于乖巧——“的性子。你可知，今日来后院的姑娘们都可喜欢你了？”

    “……啊？”陈锋苍白的脸上因这句话漫起了丝丝血色。

    真是乖巧可爱。白客仙心中又赞许了数遍。只是不知这样的性子，怎么敢在江湖中闯下如此多的祸端来的。

    “等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带你下去便知道了。”

    因着腿上的伤，白客仙给他准备了副拐，又亲自在他身边搀扶。穿过院落，上了两层楼，又拐过一条回廊，才到前门接客饮乐的地方。白日里蓼馆不接客，那里早有一群没事干的姑娘们聚着等待。

    未及将身体全部探出，才刚让堂下听见些许的脚步声，就听见一片娇笑与欢呼。陈锋满身不多的气血几乎全数聚上了脸。他只敢低着头，任白客仙将他一步一步搀至楼下。这阵仗，不像是他见那些妓子，倒像是花魁出阁见诸恩客来了。

    待他坐稳了，打扮美艳动人的女人们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包裹住了。几双玉手摸上他的脸颊，轻轻揉捏着，又是端详又是窃语。有一个着紫衣的姑娘上前来，问他道：“你今年几岁啦？”

    “二十一……”话一出口，周围又是一片琅声的欢笑。他实在难以忍受，无助的目光投向一旁含笑的白客仙。

    他终于上前，将陈锋搀起。“好了姑娘们，送客！我得赶紧把他带回去，趁你们的眼睛还没把他吃咯。”后头顿时传来一片嘘声。

    坐在床沿，白客仙给他换药的时候，他终于憋不住问道：“白老板，这……”

    白客仙忽而哈哈大笑起来。他随意在旁边的干净帕子上擦干了手，接着也一把捏在了他的脸上：“你这样的小哥儿，相貌周正，脸却嫩得能掐出一股子水来。这里的jiejie们岂有不喜欢你的？”

    那日陈锋没再跟白客仙多说一句话。

    直到临近半夜寝前，白客仙才拍了拍他用被裹成茧蛹的身子：“小陈，小锋？你乐意我叫你哪个呢？我来向你赔罪，白日里不该那般拿你取乐。”

    陈锋拿后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好像立志明儿就要化蝶去了似的。

    白客仙哀叹了一声，又附近他耳边，温声说：“明日就是小年了，那些姑娘大多有家要归，明日起就不来烦扰你了。倒是我，孤寡一人。你若是想报恩，陪我过这个年，可好？”

    被窝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嗯”。

    白老板志得意满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