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第1/1页)

    第二天

    卡辛觉得自己几近崩溃，但又好像异常冷静。

    阿考兹已经凭空消失整整一天了。昨天早晨太阳升起时，自己从岩石上面的放哨点下来，却发现地上那块铺位空荡荡的，四下并无人影，呼唤了几声也没人回应。自那以后，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了，阿考兹都完全没有现出身影。

    毫无预兆，毫无痕迹地，阿考兹就这样消失了，连一点行踪都没留下。

    卡辛茫然地走在荒野上。他不由自主地设想了许多种可能：不告而别、被野盗机器人带走、因病情加重自行选择离开、外出汲水遭遇意外……无论哪一种都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与绝望，同时还有不断加重的自责。平时不用睡觉的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盯得再紧一点，让视线一刻不离地停留在那人身上，而不是坐着坐着就开始不由自主陷入沉思，被自己惯常的忧心所困？无论如何，现在再后悔也毫无用处，这个世界也依然残酷现实得丝毫不近人情，没有给他显露出一丝可以轻易找回那个人的希望。

    四周乃至更远处的地面上连脚印都没有，阿考兹简直就像凭空人间蒸发了一样。

    卡辛继续向前走去。昨天一整天他都在朝反方向搜寻，然而一无所获。今天他走的方向则是先前他和阿考兹的来时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下意识地返回来，但周围熟悉的地形和景物似乎多少让他感到心安。东北方向有一棵枯死的树，阿考兹曾经从上面撅下几根树枝充当柴火；树的对面有一块突出的大岩石，阿考兹曾在正午时分背靠着它乘凉；再往前走一段就能看到更早时候留下的篝火余烬，当时的阿考兹在火上支了个架子，吊着陶罐用来煮野菜汤；远处有一片相对较为平缓的地面，他们曾在那里交欢，天地间能感受到的仿佛只有彼此，纵情沉沦……

    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所有记忆的点滴都已经和那个名字紧紧相连，回忆中的画面也都有了那个人的身影，甚至连身躯最直接的感触，都刻下了那人的爱抚。

    可是现在，阿考兹不见了。

    卡辛逐渐放缓脚步，直至完全停下来。

    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自己又能做到什么。结果到头来，终究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连守护住重要的人，都做不到。

    他沉默地低着头注视着地面，任凭忧伤、不甘和愤恨的情绪将自己吞噬，苍白俊秀的脸上却毫无表情，仿佛已经麻木。

    是不是痛苦到极点时，反倒连将之表现出来的余力都没有了。

    突然间，岩石后面蹿出了几个机器人。

    它们似乎已经在这里埋伏了片刻，待到时机合适，便向空地上这个过于明确的目标发起袭击。

    卡辛，一个对于末世中的机器人来说十分危险又充满诡异诱惑力的存在。对活下去留有执念的机器人，无不轻易听信那个荒谬的传言。

    结果便是像现在这样。一个锈迹几乎覆盖一半身躯的机器人快步从背后接近卡辛，高抬双臂将手中的石块死命向后者头上砸去；与此同时，另一个机器人将连在前臂上的锯刃向卡辛后腰刺去，利器轻易地穿透了肌理组织，从身前穿出来。还有少数几个机器人在一旁等待时机，并不敢轻举妄动。

    这些机器人在发动偷袭之前与攻击的过程中都没有出声，因为它们并不想引起袭击目标的提前警觉。然而现在，出乎它们意料的是，卡辛仍然一动不动。

    “…得手了吗？”手拿石块的机器人低声说道，它扔下了石头，直勾勾地用视觉感受器盯着卡辛的脸。这个传说中的死神，血正从他额头上流下来，沾湿了刘海的发梢，甚至直接从右眼眼球上流过，鲜红的血色和眼瞳的蓝色叠加，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紫色来。即便如此，卡辛的表情仍然毫无变化。

    另一个机器人将前臂的锯刃猛地拔出，带有锯齿倒钩的利刃从反方向抽出给肌理造成了更为严重的二次伤害，甚至能清晰地听到组织破裂发出的窸窣声响。鲜血从伤口溢出，与纯净的白色形成了鲜明反差。

    纹丝不动的卡辛反倒让机器人们手足无措了起来，它们一时呆立，甚至开始怀疑成功会否来得这么轻易。

    然而，卡辛忽然闭上双眼，眉头也紧蹙了起来，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他上身前倾屈起了身体，周身都悚动起来，仿佛正在经历莫大的痛苦。

    机器人们立刻重新戒备起来，它们紧盯着卡辛，提防他的下一步动作。

    下一个瞬间，它们看到他睁开双眼，不祥的亮色取代了深邃的幽蓝。

    ……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一瞬间，又仿佛永恒那样漫长。卡辛痛苦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倒在地上，身边是凌乱的机器人残骸，它们凄惨地四散一地。

    又是这样……与过去曾亲手制造过的无数次杀戮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全都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但又别无选择。

    卡辛勉强撑起身子，背靠着一团残骸坐定。身上的贯穿伤正在高速愈合，带来的剧痛就像是烧红的铁条在伤口间来回穿梭一般，令他不由自主地咬紧牙关。

    然而意识一旦清醒，就会想起比身上的伤还要令人痛苦得多的那个事实。

    身心双重的折磨下，卡辛反倒挤出了一丝苦笑。

    应该去做的事上无能为力，身为战斗机器的本能却依然凌厉得令人作呕。

    如果这就是世界对罪人的惩罚，那为什么不干脆让自己死掉？

    不。卡辛猛然摇了摇头。

    还没有找到阿考兹之前，绝不能轻易死去。

    原先的自己根本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一心只求速死而不得，与他相遇之后，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或许也是有价值的，自己的生命似乎也不是全无意义。

    即使只是为了那个人，也一定要坚持下去。自己的身心早已是那个人的所有物，不容任何人、任何事物轻易磨灭，哪怕是自己和这个世界。

    真奇怪，想着阿考兹，想着他那一贯的不羁笑容，想着他的声音，在脑海中缓慢地勾勒出他的轮廓，身上的伤痛似乎就能有所缓解。

    如果这就是人类所谓的爱，那么，我究竟有没有学会去爱一个人呢……

    卡辛缓缓阖起眼帘。

    漆黑的夜空忽然下起雨来，雨水滴在他微微仰起的脸上，顺着柔润的轮廓滑落，看起来就像泪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