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_藕丝心莲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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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藕丝心莲 (第3/6页)

作何光景?是同床异梦,还是颠鸾倒凤?

    怎会想他们“同床异梦”?郑板桥深深自谴,猜忌无端,其心可鄙!然而想象他们“颠鸾倒凤”时,心里却更不是滋味。

    忘不掉,推不开,可又想不下去。他深悔失计,不该相见!只今补过不晚,到明朝辞谢诸般好意,即日渡江,到金陵觅一处冷寺读书,静等秋闱下场。

    到明朝,醒来,一时想不起身在何处。窗外阴沉沉的,雨声淅沥。五月江都,没个放晴的时候,郑板桥第一念便是懒得动。但想到是在于家,想到昨夜枕上所做的决定,一颗心往下一沉,强自振作着,一仰身坐了起来,毅然抛开一切杂念,只是想着,洗一把脸就告辞,不再作片刻勾留。

    人刚下床,就听得房门上剥啄声响,门外有人问道:“郑大爷起身了?”

    “是的!”郑板桥答应着去开了房门。

    门外是秋儿,一照面便含笑说道:“郑大爷睡得失了!奶奶来看过三趟。面汤水冷了,等我去换了来。”

    “噢!”郑板桥望着窗外的炊烟,愧歉地解释,“只为换了张床,直到听见鸡叫才睡着!你家大爷呢?”

    “上盐栈去了。”秋儿又说,“奶奶在厨房里,等我去通知她。”

    “好,请你告诉她,说我马上就要走了。”

    “怎么?”秋儿把长辫子一甩,睁大了一双稚气的眼问,“奶奶说,郑大爷在这里有两个月住。今天特为搭好了案板,要叫裁缝来家替郑大爷做衣服,怎么说要走了?”

    “是的,要走了。我有要紧事,过些日子再到你家来做客。”

    秋儿困惑地望了望,转身去换洗脸水。郑板桥透了口气坐下来,知道要走还得费一番唇舌,说不定还会闹得不欢而散。想想实在懊恼,自己恨自己,昨天不该那么轻率地留了下来。

    听得脚步声响,他先就把一颗心悬了起来,但出乎意外的,仍是秋儿,并不见一姐赶来留客,这就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想想放不下心,忍不住问一句:“你跟你家奶奶说过了,说我马上要走?”

    “说过了。”秋儿答道,“奶奶点点头,没有作声。”

    这该怎么办呢?郑板桥深感困扰。洗完了脸,只见秋儿端了一壶茶来,接着匆匆地又转身入内,容不得他有所发问,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话可说。

    “郑大爷!”再度现身的秋儿来传话,“奶奶叫我来问,郑大爷是先吃点心,还是就吃午饭?快放午炮了,饭马上就开。”

    “我两样都不吃。我马上要走,真的马上要走!”

    秋儿依然不多说一句,回身入内。这一去,便有好些时候不见踪影。郑板桥有着上不上,下不下,身子悬在半空中的那种苦恼的感觉。不管怎么样,总不能不待主人出现话别,一走了之,那就只好耐着心等。

    “郑大爷,请进去吃饭!”

    情势所迫,秋儿的这句话成了不可抗拒的命令,郑板桥跟着她“画堂到得重重户”,只见一姐面色不愉,淡淡地说道:“就要走也吃了饭走。邻居谈起来,说于家把一个多年不见的亲戚得罪了,午饭开上桌都不肯吃!教我跟少棠怎么再做人?”

    听得这话,郑板桥惶恐无限,想要解释,苦于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只是有一点却很清楚,如果不吃饭就走,那就表示于家真的“把一个多年不见的亲戚得罪了”!

    于是他坐了下来,同时说道:“一姐,你误会了!”

    “我没有什么误会。”一姐转脸吩咐秋儿和女仆高妈,分别去拿酒端汤,眼看她们走远了,才放低了声音说,“只怕是你对我有误会,故意给我难堪。”

    这一说是真的生了误会。郑板桥心意一变,决定把无端自惹的一缕情丝,好好掐断了再走。

    有了这样的打算,此刻不必多说什么,心想,且先享用了这一顿午饭,再作道理。于是定神去看桌上的四样菜,清蒸鲥鱼、红烧狮子头、炒苋菜,还有一样盐鱼烧豆腐——她还记得他当年吃惯了的东西!就这一点上,她的念旧之心便十分明显。郑板桥百感俱生,心里酸酸甜甜的,不辨是何滋味。

    酒取来了,淡红的玫瑰露,斟在白瓷酒杯中,色香的诱惑,都叫本来贪杯的郑板桥无法抗拒,忍不住说了句:“你也来一杯!”

    一姐没有说什么,只叫秋儿再取一个杯子来。

    相对饮了一口,一姐为他布菜,第一匙就是盐鱼烧豆腐。“一姐!”郑板桥不由得以感激的声音说,“你倒没有忘掉我的习惯。”

    “小时候的事,怎么忘得了?”

    就这一句话,又掀开了郑板桥尘封的记忆之门,望着盛鬋丰容的一姐,想起刻骨铭心的那些日子,悄然吟道:

    “杏花深院红如许,一线画墙拦住。叹人间咫尺千山路……”

    侧耳凝神的一姐,倏然抬眼,迷惘地问道:“怎的不念下去?”

    往下就不便念了。此意只可灯前月下,自己去细辨那苦中的一点隽永之味,一说破便苦而无味,所以他摇摇头说:“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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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叫‘不相干’?”一姐微微冷笑,“不晓得你在背后编派我什么?‘一线画墙’偏要说成‘咫尺千山’,无情人,就有这种无情话!”

    郑板桥震动了!“一姐,”他从牙缝中迸出来四个字,“你冤枉我!”

    “也不知道谁冤枉谁?”一姐微咬着嘴唇,把脸偏了过去。

    “是呀!我也不知道谁冤枉了谁,反正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接着便又念那阕未念完的词:

    “不见也相思苦,便见也相思苦!分明背地情千缕,奈花间,半句也何曾吐?”

    这下是一姐的脸色大变,一双眼泪光隐隐,望着他不断眨动,无限自怜怜人的痛惜怨悔,尽在无声之中。

    “唉!”郑板桥幽声长叹,望了望远远侍立,眼神困惑的秋儿,低声向一姐说道,“这就是我刚才一定要走的原因。谈到往事,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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