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Wisers (第1/1页)

    ——对我来说，下着雪的春天，不叫春天。

    “暮青，你确定吗。你说那个十来岁的小孩能勾引到你老公？”

    二月初，正是鹅黄色的时节，天上微雨蒙蒙，落地缓缓。偌大的客厅里摆着几张红木质宽椅，两张相对的椅子里窝靠着两个谈着天的女人。身旁几乎霸占了整张墙板的落地窗里，塞着花园里刚开不久的迎春花，承接着几乎轻如鸿毛飘落的春雨绵绵。

    但没有任何人的视线往花瓣边偏移。她们的身体藏在巨大的羽绒服下，仅仅从袖口露出的小半截手指里没有富太太聚会常喝的茶酒。清晨的新光不时透过花丛照到两人腿上，留下淡暖色的阴影。女人间的对话很小声，只是这房子太大，总为她们小心翼翼的对话留下回音，似乎随便走来一个外人都能透过这不到一秒的延迟，窥见花丛以后的蛛丝马迹。

    两人几乎是一问一答，不存在过多的讨论，提问那位在敞开的白色羽绒服外套下套着丝绸衣裤，缺少阳光照耀的白皮肤，衬得她眼皮发红肿胀更为明显，瞳仁里流露出的除了疲惫，还有隐隐的退缩。另一位则衣着朴素，面容憔悴。

    “我说了都是真的！”被称作暮青的是那位白皮肤的小姐。此时她几乎歇斯底里，却依然艰难地控制着音量，声线压抑得沙哑。时而是带着鼻音的哭腔，不久后又无声了。

    “我们是模范夫妻。”过了好一会，暮青才斟酌着开口，“可他一点也不爱我。”

    “怎么可能，你老公这么好，也不像是演的啊。”

    “我这人除了一张脸以外一无是处，”暮青呆呆地看着地面，“家里没钱没势力，不像他家里人给他选的那些门当户对的妻子。当年他娶我也不过是年轻的一时冲动。路瑜，他现在冲动过了，浪漫没了，我也老了。”暮青说着自己又开始哭，眼泪顺着没干透的泪痕流走。

    “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没了爱情，他总归是念着旧日的那些情分的。”路瑜谨慎地回答着昔日旧友的问题。裴暮青是她高中时期的闺蜜，当初两人在小镇读书，家境相似，平日里形影不离。

    后来十六岁的裴暮青爱上了城里来的转学生许松沅，她们的人生也从此各自走上了不归的岔路。

    “那时候的许松沅很白，一看就是从小娇生惯养，一辈子脚没落过几回泥地的大少爷。镇里长大的女孩哪里见过这样的人。长辈间流传的他一看就娇气，像个娘娘腔，女孩嫁给他准没好处。可是他对我们这群刚刚开始抓住流行文化的边角，对爱情怀有天真的憧憬的女孩来说，就是从天上下来的天使。”裴暮青说。

    “当时好多女孩暗恋他，每天早上都要比平时起得早，就为了去校门口堵他。我不是最早那一个，但绝对是前几个到那的，天还黑着我就起来，夏天，冬天，没有一天例外，这样坚持了三百多天，就为了在人群的最前排看到他。”

    “你还真是喜欢他。”路瑜说。

    “你还别说呢。告诉你个秘密吧，”裴暮青神秘地充路瑜眨眨眼，“其实啊，那个时候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他，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裴暮青抬着头，看着垂挂的吊灯。落地窗漏了个缝，微风漏进来，灯下的碎钻一闪一闪地反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是他如果不爱你，那为什么又和你结婚。”

    许松沅对裴暮青的表白做足了一切的浪漫戏码。在裴暮青维持了自己将近一年的暗恋之后，直接收到了许松沅当着全校的面的告白，还有恰好九十九朵的玫瑰花。成年以后则花费一切心思给裴暮青办了婚礼，那时候的裴暮青真的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

    裴暮青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又很快平静下来：

    “他不爱我，他只爱自己的小孩。他的小孩很特别。”路瑜很轻易地发现，她脸上的平静在此时有些难以维持，但她选择了忽视：

    “那不是很好吗，一个父亲爱自己的孩子。要我说啊，暮青你就放下你的年轻时的那点自尊，好好经营这个家。你看你老公这么好——”

    “不是！”路瑜觉得自己似乎也没说什么特别过分的话，可裴暮青却像是突然被戳中了某种开关，声音被拉长，变得细长尖锐，半截身子如饥饿的rou食动物般往前扑去，下半身酿跄几步，最后竟然还站稳了。路瑜下意识往后挪了小半米才没让裴暮青撞到自己身上，椅脚在裴暮青昨晚精心打理过，专门为了迎接丈夫回家而准备的光滑地面上，滑出一道粗糙的声响。裴暮青用酒红色的指甲抓挠自己还带着余温的长卷发，边挠边哭哭声也越来越大，完全成了个泪人。

    她慢慢蹲下，好能让自己的上半身能够拥抱下半身，让自己冰凉得只剩头发与指甲温热的苍白身躯能多感受一点人类的温暖。

    裴暮青的耳边几乎只剩下自己的哭声，直到过了很久，哭声逐渐平息，她才听见她唯一的朋友路瑜在叫她。

    “暮青，暮青！你醒醒你醒醒。”

    “怎么了。”裴暮青听到自己依然有些颤抖的声音，微微抬头，寻找声音来源。

    她模模糊糊间看到路瑜笑了，站在她面前，她还依稀能听见路瑜说的话：

    “暮青，你还记得我们…年轻时…一起看……那是谁啊，好漂亮。”裴暮青发现路瑜的眼睛不再看着自己，而是看向一个比远她更高的地方，一个路瑜需要俯视的地方。瞳孔放大，表情近乎入迷。

    裴暮青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她马上从地上坐直，将头部向后扭转，视线却被沙发挡得死死的。

    她的心脏有一瞬间的停跳，她便觉得自己浑身发冷。

    她缓缓借着膝盖的力，把自己瘫在地上的两条腿自下而上地并拢。然后坐在自己的小腿上，保持着下跪的姿势缓缓支起大腿，通过沙发的右侧看到了楼梯上站着的人。

    灰白色的皮肤，黑色的洛丽塔网纱裙子，乌黑的短麻花辫。

    许时妤安静的看着这边，漆黑的眼珠子仿佛不带有任何情绪。

    也许是感知到了变化，她嘴角似乎有微微的弧度，收束了目光，沉默地盯着裴暮青看。

    “怪物，都是怪物。这一家子都是怪物。”裴暮青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手忙脚乱地爬了几步路后又站起来，以一种巨大的力量拽着路瑜廉价的衣领：“你知道他今年多大吗！他才十一岁！比你总叨念的那个十五岁的人还小了整整四岁。”

    裴暮青把着路瑜向后一摔，过后便没再管后面人rou和木头搅在一块的混乱，径直走向正门，大力一甩便走出去。

    裴暮青走之后，这房子就真是安静得空无一人了。

    友人不在，路瑜也没有理由留下。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势后立马准备离开，紧随裴暮青之后。她没再回头看，势必要缔造一个坚决的背影，只是在最后关上门的一瞬间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楼梯上的十一岁小孩。

    十年以后，路瑜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快忘了这个在周一的早晨里发生的闹剧。但无论她的记忆怎样迟钝，她的生活怎样繁忙，就算她以后不再记得任何一点的前因后果，她也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在她三十岁的普通早晨里里见到的一张十一岁小孩的脸。

    那是一个由几乎绝对黑白组成的小孩，脸上挂着一个塞满了一切美好情感的灿烂的笑。

    就像是在春天的金色花丛里下雪，所有人都被满天的绚丽所吸引，脑子空白，忘了现在是春天。

    直到雪和花落下后我们才后知后觉，原来这一切盛大灿烂的存在都只有一个弱小的目的，那就是防止人类窥探背后的怪诞。就像没有人知道十一岁小孩的眼睛什么时候又弯了下来一样。

    一切似乎很简单，又似乎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