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深渊 (第1/1页)

    曾经有一段日子，奥琉多很害怕听到“谢谢你救了我”及其同义表达。

    这会让他想起埃莉莎。好吧，不是埃莉莎的问题，而是她的亲人。

    当他从喀律斯国王的翡翠城堡中带走埃莉莎时，她高兴得哭了出来，对他说，谢谢你救了我。

    他不知道该把她送到哪里去。因为她说，她的养父将她卖给了国王，她是万万不能回家的；同时，她的朋友们及她们的丈夫都在国王的国土上讨生活，她也不能连累她们。最后，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能跟你回去吗？我可以做你的女仆，如果你需要人为你打扫你的……家的话。

    可是，埃莉莎小姐。年轻的龙诧异地问，一个当上了王后的人，为什么会想做女仆呢？

    她又流下眼泪。奥琉多还是将她带回了岛，教她从自己圈出的鱼池中捞出浮叶鱼的粪便给南瓜施肥，还用一颗被掏空晒干的南瓜给她做了张床。

    喀律斯的国王在妻子失踪后查到有龙造访翡翠城堡，立即向白剑骑士团举报。骑士团找到了那个位于黑雾海上的小岛，埃莉莎只在岛上住了十一天，就被救了回去。

    奥琉多每天都会在海上飞行半日以活动翅膀，那一天当他降落在岛上，迎接他的是骑士们的屠龙之剑。

    屠龙之剑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杀死龙，但那些家伙们还是追着他越过一片海，最终在岸边将他拿住。他们同意他与喀律斯的国王和王后当面对峙。

    埃莉莎小姐被囚禁在城堡里，所以我将她带走了。龙蹲坐在两座翡翠王座前不卑不亢地说。

    不是这样的！拥有一整个国家的国王陛下怎么用得着囚禁一个渔夫的女儿？我的女儿又怎么会要求离开她的丈夫和家？一个老人愤怒地跳了出来，他虽然穿着贵族的服饰，皮肤却黝黑而粗糙，他是王后的养父。

    埃莉莎小姐，请您告诉他们。

    埃莉莎，快告诉他们！

    龙与老人同时开口。

    我看没有什么好调查的了，尊敬的骑士阁下们，是这邪恶的龙将我的妻子掳走，谁知道在中间这十一天里，它对她做了什么事呢。国王悠然开口道。

    你这个胡言乱语的——龙弓起脊背，想要扑过去按住他的脖子令他说实话。两把剑挡在了他的眼前。请注意你的行为，奥琉多。

    王后的脸色变得煞白，张了张嘴，复又闭上。

    骑士们的小队长问王后，殿下，是您的父亲说的那样吗？

    王后像被冰冻住一样，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谢谢您的回答，殿下。我们将把这条龙带走，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小队长说。

    等等，我没有做任何——

    一条绳索甩了过来，套住他的嘴，就这样牵着他离开翡翠城堡。

    骑士们将他带离喀律斯的国土，松开一切束缚，说，你可以走了，我们知道不是你的错，但只有我们知道就可以了。

    龙站在荒野之中，风和云在他暗金色的眼中生生灭灭。远处的翡翠城堡镀着一层金光，看上去像一枚名贵不可方物的珍宝——童谣与传说里的龙最喜欢的珍宝。

    “我都要开始同情你了。”风送来一阵似叹似笑的声音，“你可真是个倒霉蛋啊。”

    对这似曾相识的声音的突兀出现，他没有感到一丝惊讶，或许是因为仍然沉浸在空荡荡的失落中。

    “她的确是个美人。”那声音用怪模怪样的语气说。

    龙竟然听懂了它的话，它难道以为自己爱上了埃莉莎吗，这太荒谬了。他说：“我只是将她当成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而已。”

    “你在为她没有替你辩解而生气吗？”

    “不。我只是发现我没有改变任何事情。”龙说。

    “或许你有呢。”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在七年之后，有一艘来自喀律斯、名为埃莉莎女王号的船航行过黑雾海，她的目的地是位于一个岛上的龙的巢xue……”

    龙的脖子竖了起来。

    “不过那艘船沉了。”

    奥琉多趴了下去。

    “但她本人应该不在船上，嗯。”

    “等等，”龙重新抬起头，“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你就那么相信我吗？”

    奥琉多气恼地张开双翼，朝黑雾海的方向飞去。他要回他的巢xue。

    不过，等一下——当他意识到哪里不对时，他已飞到了他的岛所处的那片海域。没有看见熟悉的海中陆地，海水咆哮着，打着转奔腾，形成一个慢慢变小的漩涡。

    这是那一天……属于他的一切消失于海底的那一天……

    忽然，像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想知道你的家园到哪去了吗？”

    一股轻柔的推力施加在他的背上，龙以一个头朝下的姿势直直地坠入漩涡中心。修长矫健的身躯顷刻间被海水吞没。

    海水的阻力减缓了下坠的速度，龙在水中翻了个身，脖子下面长出腮，变成一条鱼，随着水流缓缓下沉。

    一切都被裹挟在这个巨大的涡流中：无数的鱼、鲸类、甲壳动物、软体动物、水藻；破碎的甲板、卷成一股的船帆、断开的望远镜、来不及逃走的船长和船员；碎石、沃土、或高或矮的树木、还没长到最大南瓜。

    它们有条不紊地排成长长的螺旋形队伍，义无反顾地步入海底裂开的一道深渊。

    “那是什么？”龙震惊的问询声被淹没在漩涡中。

    但那如影随形的声音却能一字不差地传达到他的耳边：“你想下去亲眼看看吗？”它的音色在海底显得更为磁性低哑，仿佛一只涂了蜜的钩子，奥琉多无法拒绝。

    他在缓慢到几乎停滞的队伍中移动起来，顺着漩涡的方向向下潜去，越是往下，他几乎不再需要划水，自有一股吸力将他往下拽。

    十字形的裂缝在海床上裂开，纵横百里，十字的中心是一股激流，他如失控的独木舟飞速落下瀑布，掉进黑渊里。

    霎时间，海水不再隔绝声音。尖叫、哭号、有关于末日的预言和诅咒之声灌入奥琉多的脑中，这已经超过了一条鱼的脑袋能一次性承受的极限，他的头像要爆炸了似的，身体翻滚着，鳍与鳞片不断地变化，在几个呼吸间如走马灯般变换了几十种形态，最后回归龙的模样。

    那些杂音似乎变弱了，但深渊里的东西没有放过他，龙的鳞状皮肤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紫色微光，周围的绝对黑暗中，几缕黑色的细长触肢像水草一般缠上他的身体。

    “加入我吧……”那声音似远似近，似高似低，“你本就该加入我的……”

    那些黑色驾轻就熟地没入龙身上所有的孔洞中，它吞吃一个生物的方式便是从内里蚕食，但这条龙是个难搞的家伙，或许正因为他是龙……

    奥琉多感受到熟悉的、难堪的快感，同时另有一种剧烈的痛苦穿过他的rou体，如一只沉重的锚，直接扎入他的心中。

    “你……是谁？”他艰难地问。

    那声音呓语：“我是你本该成为的……”

    龙感到一阵窒息，细小的电流窜过他的骨骼与肌rou，几乎要将他麻痹在这深渊底部。但他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质问道：“他们……是谁？”